天狼晓月 发表于 2017-1-2 23:36:55

黑镜分身术

黑镜分身术(选自《花城》2014年第3期)
  陈崇正
  第一季:黑镜分身术
  我们都倾向于相信矮弟姥是不死的。即使在她死去好几年以后,我的朋友都不止一次宣称在村子的某些角落仿佛望见她,但谁都没有再见到她了,连同她的黑镜分身术。
  半步村向来盛产巫婆,她们代表了各种不同的神明,分管各种仪式,比如婚丧有别,仪式程序也由不同的巫婆负责。要结婚,得去问观音娘,她满面喜气,会帮你掐算好良辰吉日,画好符咒,配好红花仙草(即石榴花和菝草),交代好新娘进门的各种诗词口诀。而如果是阴宅问鬼之事,则一般找盲婆婆,她能很好地解释一切异象,告诉你前因后果,比如你家中住着几个鬼,分别有什么来历,何处沾惹了它们,又如何夹带回家,应该用什么方法破解,乃至焚香的次序,桃木剑的摆放方位,无不十分详尽有效。
  但只有矮弟姥是全能的神。她在柚园东北角靠近茅厕的那间阴暗的屋子里住着。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她的哑巴儿子——哑叔在门口收钱,有所求的人交了钱,掀开帘子走进去,在一片黑暗中用或激昂或低沉的语气叙述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喜,然后带着矮弟姥的破解之法欢天喜地离开黑屋子。
  我爷爷以前的房子和她相邻,只隔着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榕树。我爷爷当过兵,捕过鱼,卖过牛腩汤,外表彬彬有礼,内心十分傲慢,他难得对另一个老人表现出敬畏。这不仅因为矮弟姥每次都能准确说出各种奇怪的植物的名字(有时我怀疑她也是随口瞎说),还因为她十分灵验的咒语。我爷爷常常被当年战场上的鬼魂所苦,时常会觉得双脚被什么东西抓住,动弹不得,但每次矮弟姥从门口进来,屋内弥漫着煤油灯散发出的那股刺鼻气味,她端坐在椅子上,念念有词,片刻之后,我爷爷的双脚就能缓过劲来,渐渐复苏。
  根据我爷爷的描述,矮弟姥代表着四皇爷(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一位神灵),能手鞭邪神,脚踩恶鬼,无所畏惧。也就是说,平时的矮弟姥是个女的,一旦她神灵附体,她的声音开始变粗,喉音很重,不知所云,双眼似闭非闭藏在她鼻梁上那架黑色圆形镜片的眼镜后面。然后她的头慢慢低下去,直至从眼镜的上缘露出她圆鼓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这时,她开始说话,出口成章,全是对仗的诗句。
  据说矮弟姥并不识字,人们无从知道她口中句句押韵的诗句从何而来。我爷爷说,矮弟姥之所以如此厉害,皆因她当年死过一次。“文革”刚开始,她地主出身的丈夫矮弟吞金而死,人们迁怒于矮弟姥(“黄金交出来!”),将她拉到碧河边上去枪毙,一枪打倒,第二天,矮弟姥居然满脸是血从河边走回家。这一枪没有打死她,反而成就了她,让她这样一个地主婆顺理成章成为碧河一带声名显赫的巫婆。那个年代大伙都穷,巫婆还不足以成为一个谋生的职业,矮弟姥还必须和儿子一起下地种番薯,日子非常艰难。有一阵子番薯收成不好,她还跟着且帮主出海捕鱼,但不久船帮就散伙,矮弟姥索性在外面跑了一圈才回来,有人说她去了峨眉山,有人说她去了武当山,但也有人说她其实哪儿也没去,就躲在附近的木宜寺里修行。总之,回来之后,矮弟姥就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巫婆。
  我八岁那年生了大病,浑浑噩噩在床上发着高烧。赤脚医生来过,羚羊角煮水,味道极苦的中草药以及各种颜色的药粉都吃过一遍,体温仍然不见下降。我眼中的世界一片白雾茫茫,只见屋梁上挂着的那个竹篮子无端在空中旋转。这是我的幻觉,但它就像梦境一样真实。矮弟姥在我爷爷虔诚的邀请之下来到我们家里,她口称神灵法号,焚香三拜,才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揭开我身上厚厚的棉被,将我的上衣脱下,让我像死鱼一样翻转身体,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她让我爷爷端来一盆温水,取出随身的玉佩,一边用温水打湿我的背部,一边用玉器刮擦我后背脊椎骨的两侧。一直到我背上像有两条热辣辣的火蛇在游动,在互相撕咬,矮弟姥的双手才慢慢停息下来。
  “生姜煮水,喝两碗。”她就这样对我爷爷说。从她的口气里,我爷爷明白问题已经不大,激动得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口中一直在说着我早死的父母,以及我自出生以来所经受的种种不幸。我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第二天醒来果然高烧退去,活了下来。我爷爷说这场高烧差不多把我烧傻了,起床时居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粥,于是叫我傻正。村里人都对我爷爷说,傻正好几次大难不死,以前溺水有人把他捞起来,前年没被牛踩死,现在发烧没死,必有后福,你就等着享福吧。
  此后大概一年时间,我按我爷爷的吩咐,在深夜里给邻居矮弟姥送茶。这是我爷爷每天必喝的夜茶,但他总是将第一泡茶,冲在一个白色的瓷杯里,让我小心翼翼送到矮弟姥家,顺便将昨夜的那个白瓷杯取回。两个白色瓷杯就这样轮换着,小巷静谧,没有月光的晚上黑暗那么纯粹,只听得到风吹榕树发出簌簌的落叶之声。我在黑暗之中手端茶杯,摸索前进,好几次被溢出的热茶烫痛手指,却不敢丢掉茶杯。这一年之中我摔坏了三个白色瓷杯,爱惜瓷器的爷爷没有像以往一样骂我,而是十分平静地让我到灶台上再取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热茶送去。
  “她救了你的命。”每次我表现出不耐烦,我爷爷总是这么说。
  矮弟姥从来不拒绝别人的谢意。“来了啊——辛苦你啊孩子——”她每晚都是这两句话,没有更多的台词。她总是用食指的第二指节敲了敲木桌子,让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其实她不说话也可以,她不敲桌子也可以,但她总是这么重复着,仿佛这样的言语动作在每一个晚上都是新的。
  她有时会将茶杯端起来,象征性地用抖动的嘴唇呷上一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则一动不动盘膝端坐床头,双眼紧闭;有时候还喃喃自语,仿佛同时在和很多个自己说话。只有一次,她让我过去,一手轻轻拉过我的小手看我的手相,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也许是由于害怕,我的头盖骨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仿佛就要被融化了。她夸了我一通,说我聪明,然后让我注意十二岁时候的劫难。那时我觉得怎么可能有什么劫难,一点都预料不到我十二岁会死了爷爷。
  “一个人死了,他不是真的死了,他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一个人不完美,他也不是真的不完美,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然是完美的。”这是我听她对我说过的最长的话。
  如果不是哑叔的死,村里永远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黑镜分身术。这种介乎生与死的神奇巫术,向来只存在于月眉谷木宜寺相关的一些传说里。也有人说曾经在年久失修的停顿客栈之中见过分身术,但终究没有人亲眼看过,或者说,不会有这么多人同时亲眼见证了这样一个历史时刻。
  哑叔在我印象中,是个瘦高个儿。后来也有人说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只是因为我太小而已。他总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卷着衣袖却并不扣上纽扣,露出里面白色背心和褐色皮带。至于裤子,经常歪歪扭扭,沾满了泥土。我们并不知道哑叔多大年纪,但他总是满脸胡碴,让人感觉他已经五六十岁了。他没有结婚,有人说他可能不喜欢女人。但他又聋又哑,性格古怪,便又让人感觉他不可能有女人喜欢。逢年过节,哑叔就会在矮弟姥门口摆一张小桌子负责收钱。而平常的日子,那张小桌子上就放着一个红色塑料桶,有所求的人总会自觉往里头放进香火钱,多少随意,不给也行,从来没有人过问。
  哑叔死了。死的时候像一只青蛙到处乱跳,大家都说中邪了,也有人说矮弟姥惹麻烦了,殃及子孙。村里的说法是,凡是惊动鬼神之人,多少得付出点代价,要么残废,要么早天,要么断子绝孙。
  那天哑叔到地里栽种番薯苗,天气热,他到水坑里去喝水。水坑里流淌的清泉,看起来十分亲切;而哑叔的动作,也跟他做过干百次的那样:弯腰、掬水、低头喝水。但这次不同的是,肚子痛,且奇痛无比。哑叔弯着腰回家,刚到家门口他差不多就成了一只蛤蟆,四脚着地,肚子却拱了起来。哑叔嘴巴里只发出吱吱呀呀令人惊怖不安的声音,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矮弟姥在儿子的背上接连贴了三道灵符,又喂了自制的草药,却一点都无法改变儿子变成死青蛙的命运。只见哑叔的脸慢慢变成青绿色,眼睛外凸,冷汗直冒,大口喘气。矮弟姥慌了,她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三炷香,烧了一道符放在水里,手捏剑诀,口含三口清水喷在哑叔身上。人们很少见到矮弟姥家门口有这么大动静,门口榕树下高高低低围了不少人,大家都不敢出声。一番折腾之后,大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看到哑叔站起来,却见他蔫下去,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忽然他抬头,对着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找上门了!找上门了!找上门了……”她喃喃地说,把门帘拉上了。
  究竟是什么找上门了,矮弟姥没有说。她将奄奄一息的哑叔抱进黑屋子里去,屋里的煤油灯亮了起来,人们都发出一声叹息,爱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去,只有住在附近的一些人还在窗口、阳台或大树下远远观望。
  就是那天下午,很多人看到三个哑叔从漆黑的屋子里跑出来,排着队扑死在门口。屋内传出矮弟姥抽泣的声音。我爷爷壮着胆子掀开帘子,只见屋内一灯如豆,屋子中央放着一把折叠椅和一面大镜子。矮弟姥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乌黑的大床,呜呜地哭着。
  门口躺着三个哑叔!脸朝下,但体型衣饰都一样。
  矮弟姥想将濒死的哑叔一分为三来挽救他的性命,这样的做法显然被证明是失效的。就像一个萝卜,如果有一个地方是坏的,我们可以把这个地方削掉,其他地方还是可以吃的。而此时重病的哑叔,他的寿命已经无法一分为三。
  “分身术!”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这个词像鬼魅一样传遍了半步村。
  分身术是最后的一股大风,将哑叔的魂魄吹散了。当天夜里,我爷爷将三个哑叔运到栖霞山上掩埋。我跟在他后面推车子,他说,三个哑叔年龄不同,一个年轻一些,一个年老一些,只有一个与刚去世的哑叔年龄相仿。我爷爷清楚矮弟姥的心思,大概她很想救活其中一个,但终究无力回天。
  过了头七的那天早上,天色微明,矮弟姥敲开了我爷爷的门。我爷爷开门时睡眼惺忪,歪着脖子看着这个丧子之人,像是在等待她的指令。矮弟姥没有说话,她穿着以往的那件蓝色衫,纽扣斜斜扣在右肩上。在彼此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爷爷渐渐清醒,他看到她背着行囊,拄着拐杖,看情形是准备远行。矮弟姥开口说话,她先是感谢爷爷多年来对她的帮助,接着说了一些好人平安之类的话,最后才交给他三张符咒,吩咐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将三张符咒一起贴在门上。
  四周又静默下来,矮弟姥站了一会,准备转身离开,我爷爷才叫住她:“要不,你把孩子带走,传些道行?”我爷爷回望了我一眼,眼中充满忧伤和犹豫。
  “老了,带不动。”矮弟姥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刮过三次大风,碧河的水有两次漫过了堤岸,雷劈掉了村口那棵大榕树,高速公路穿村而过毁掉了郑家的祖坟,半步村开始有了一些不剪头发的发廊,破爷的木材厂着了大火,木宜寺的干手观音塔楼倒塌了下来……这些都没有留给我多么深刻的印象,唯有那场雨。那场大雨像天漏般倾注,把爷爷家二楼的屋顶淋塌了。人没有被砸到,唯一的损失是矮弟姥留下的那三道符咒,被大雨打湿泡软成为一团纸饼。
  爷爷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重新拼贴那三道符咒,但它们已经面目模糊。这让我爷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魂落魄。那几个月半步村小学在重建,我和爷爷路过工地,看管工地的老头是爷爷的老战友,我们被叫进竹棚去喝一杯茶。我们从竹棚告别出来的时候,没有早一步没有迟一步,正好一个巨大的升降梯砸了下来,将竹棚砸个稀烂。看工地的老头死了,我的脚从此也瘸了。爷爷虽只是被一支竹篙打中了腰,伤得没我重,但他目睹老战友被砸成肉酱,又勾起了许多战场上的回忆,爷爷大病一场,在病中,他总被鬼魂所纠缠而大喊大叫,几天之后就说不出话来,终究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去世了。村里的老人院出面与施工方交涉,施工方到我家里来看了两次,见我孤苦无依,被钢筋洞穿的右腿肿胀未消。眼看我书是读不成了,便让人将半步村小学旁边原来的那猪圈改造了一下,弄成一间店面。但这么小的店面能做什么呢?大家都出主意,但都说不好。我只能开始风餐露宿捡些垃圾废品维持生计,所以那里天然成为一个废品收购站;两年之后,我又将爷爷的牛腩汤锅搬进去,自此以卖牛腩汤为生。
  十年。十年时间真的太久了,这期间有两个女孩子常常光顾我的牛腩汤店。其中有一个有阵子痴迷文身,还在我屁股上练习刺青,一口气刺了三只半猫头鹰,照镜子看黑乎乎的一片。但她们终于还是离开半步村到城里去,她们都说我好,但谁都不愿意嫁给我。
  矮弟姥重新出现在半步村的那个黄昏,下了一点小雨。牛腩汤店已经开张四五年,我已经正式成为一个掌勺人,不再需要亲友们轮流关照。除了左脸被汤锅烫伤的大片伤疤太难看之外,这个熬牛腩汤的工作还是非常惬意的。大概因为人矮脸丑腿瘸的缘故,大家都叫我“矮脚猫”,后来我干脆就将“矮脚牛腩汤”作为店名,弄了一块铁皮,用红色的油漆将店名挂了出来。
  矮弟姥的伞在屋檐下被铁皮招牌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得啪啪作响。她依旧戴着那副眼镜,身上的衣服换了款式,不再是民国风格的蓝布衫。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分职业地邀请她进门来喝牛腩汤。“我吃素,谢谢!”她的话依然很少,更多是笑。她要我帮她煮一碗素面,坐在最靠门槛的椅子上眯着眼睛吃起来。她的雨伞就靠在门边,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摊水迹。
  “我快死了,回来看看你。”她脸色红润,看上去还可以活很久。
  她花了三天的时间打扫那间黑暗的屋子,将后面的窗户打开(原来这屋子有窗户!),将天窗的玻璃擦亮。她在墙上装上一面大镜子,形状奇特,整个屋子顷刻之间亮堂不少。
  柚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居住了,村里人都搬迁到碧河对岸新屋区去,老屋区基本没人。但矮弟姥回到柚园,消息还是很快传遍全村。在农耕时代,巫婆是天然的明星,而在现在,人们只关心她这十年干了什么。果然,不知道谁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矮弟姥在城里不叫矮弟姥,而叫“黑镜婆婆”,因为她戴着眼镜?因为她各种镜子道具?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黑镜婆婆是很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据说她救了很多人的命,但她从不收钱,却用一个本子将所救之人的生辰八字记录起来,说是“记命”。“欠我一条命,以后要还。”大家都笑了,将这话当成玩笑。她也笑,很淡然地笑着。
  “你要娶老婆。”
  “没钱,丑,瘸,没人要。”
  “钱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矮弟姥让我在她屋子的中央挖一个宽半米、长两米、深一米的土坑,还在坑里铺上了稻草。我以为她要使用魔法在坑里变出满坑的钱来,但没有,那个坑看起来像个棺材,她用木板将坑盖住了,还贴了符咒,在符咒上放了三枚铜钱。
  “过几天就有人送钱来,你带个麻袋来装钱。”她笑着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呷一口,“还是你爷爷泡的茶好喝,我都喝了那么多年,一直记得那味道。他是个怪人,那么多年也不娶亲。”
  过了几天,安静的黄昏,橘黄色的光线让人感觉好像喝醉了一样。这时,一辆黑色汽车开进了柚园。所谓开进来,其实也只能停在大院门口,门槛太高,过不来。汽车的窗户也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的人。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司机,他小跑着打开后座的门:一条修长的腿伸下来,高跟鞋,然后是头,黑墨镜,黑帽子,帽沿很低,整个人终于出来了(从背影料定应该是美女)。她在约定的时间,走进矮弟姥的家。窗帘很快被拉上。从帽沿下面只能看到嘴巴,樱桃小嘴,开口说:“怎么还有男人?”黑墨镜对着我。“我的助手。”矮弟姥很低沉地说。美女就不敢吱声。她自己找了一把长凳子坐下之后,竟然啜泣了起来。
  “您一定要帮帮我,”她声音甜美,“就当我欠您一条命。”
  “这次我要钱。”
  女人愣了一下。事先的规矩被打破。“钱……钱有!有!”她打了一个电话,蓝衣司机提着一个箱子就进来了,伸手进来放在门帘后面,便恭恭敬敬离开了。矮弟姥示意我去拿箱子,在我耳边说,你有钱娶老婆了,千万别出声。
  屋子里静默下来,天窗上面透下来的光柱刚好打在门神的图案上面,狰狞可怖。
  “可以了吗?”女人央求道。
  “脱吧。”
  女人又转头对着我。
  “这瘸子是哑巴,说不了。”矮弟姥说。
  女人颤抖着脱下帽子,摘下墨镜。微弱的灯光之下,她的脸比门神还恐怖,歪斜塌陷的鼻梁,糜烂的眼皮,简直惨不忍睹。
  “韩国的美容骗子把我害了,黑镜婆婆您一定要救我,我知道您有办法,您要什么我都给!”
  “用你七成命,换回十八岁。可愿意?”
  女人一怔,矮弟姥又解释道,让你回到十八岁,但你要缩短三分之二的寿命,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比如本来你能活三十年,但现在,你就只能活十年。
  “十年……能不能多一点……”
  “看造化,看你终究能活多长,三分之一……如果心中犹豫,那你请回吧。傻正,把钱还给林小姐!”
  “不!怎么样我都愿意,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影迷们要看到我现在这样子……”
  矮弟姥缓缓点了点头:“你现在几岁?年龄?”
  “我的年龄是秘密,”女人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二十……三十三岁。”
  矮弟姥喃喃自语:“三十三减去十八等于十五,三十三加十五等于四十八,三个年龄是十八、三十三和四十八。”
  “十八岁。”女人的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分身术的操作过程。没有绚烂的烟花,没有蒸腾的烟雾,黑暗空旷的屋子中央摆放着那把折叠椅,墙壁上的镜子蒙着黑布,镜子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女人依言面壁而立,喝了符水,焚香并跟着矮弟姥一起念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经文。准备停当之后,矮弟姥却说,现在只能等待——必须等到月光从天窗照进来,照到椅子上,法事才可以正式开始。在此之前,她刚好有时间和女人聊天,聊她发迹的明星历程,聊她那些负心的男人,聊她未来的演艺事业。这个丑女人在黑暗的掩护之下,语气逐渐松弛,她心中有许多的想法,希望在回到十八岁的时候重新开始。
  “让那些臭男人看看我十八岁的样子!”
  今夜的满月特别听话,没过多久就真的将皎洁的光芒灌注进来,像白银柱子立在黑屋子的中央,照在那把椅子上。矮弟姥将自己的黑框眼镜给女人戴上,再让女人坐到那把古老的椅子上,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矮弟姥揭开镜子的黑布,房间里仿佛亮了一些。透过黑框眼镜,在墙上的黑框镜子之中,女人看到了一盏油灯还有她自己。矮弟姥说,看着那盏灯,直到镜子之中什么都没有了,就开始站起来。在矮弟姥喃喃的咒语声中,她站起来,看到镜中人还坐在那里。矮弟姥又喊了一句:“出!”只见一个面相奇丑的妇人也茫然站了起来。
  这时,矮弟姥将镜子的黑幕布放下来,喊了一声“合!”三个人应声倒地。矮弟姥走过去,将女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戴到自己脸上。
  十八岁的女人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按照矮弟姥的吩咐将另外两个人放进了之前挖好的土坑里,盖上了木板。十八岁的女人,青春的从容慵懒还停留在她完美无瑕的脸庞上。
  “她们在哪里,让我再看一看她们。”
  矮弟姥摇摇头:“不能见,不能有三个人同时存在这世上的阳光里,不然就乱了。自此之后,你也不能再照镜子,镜子里没有你。”
  女人离开了,她看起来没有想象中开心。她离开时,我赶紧去打开木板查看土坑里那两个人,但没有人。矮弟姥再次露出她的白色假牙并说,地狱和人间是两个世界,平行交叉又循环,三个人都不是我变出来的,他们只是我从其他世界拉过来,在某个通道中共享了时间。
  第二天中午午睡时我鬼压床,梦见有人开门进来杀我,却动弹不得。这个梦在莫吉出现在我家里的时候得到了验证,我确实也是动弹不得。不过逃犯莫吉前来柚园刺杀矮弟姥和我,那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初冬天气,冷得非常潦草,风无端地吹来吹去。我常常发呆,想念已逝的亲人,有时很欢乐,有时很孤独。
  矮弟姥猜说杀死我们灭口应该是那位女明星的主意,但莫吉辩驳说这是明星公司的主意,跟女人无关。聊这个的时候,我们俩正被他倒挂在屋梁上,像两条风干的咸鱼。
  “杀了我们,你马上又得被抓到监狱里,很快也被灭口,监狱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矮弟姥的假牙掉到地上,说话含糊不清,但句句在理。
  逃犯莫吉没有说话,他手里捏着刀。
  “我可以帮你易容,别人认不出你来,你可以过全新的生活。”
  逃犯莫吉没有说话,他手里还是捏着刀。
  “我可以变出一个年轻的你,一个年老的你,一个现在的你,你可以选择那个年轻的人去活着,过十年二十年快活日子,就跟转身一样容易。”
  莫吉终于说话了:“我不想要年轻的自己,我想要年老的那个。年轻时候我不喜欢自己。”
  生意成交了,这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居然听信了矮弟姥的话,像一个虔诚的学徒一样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和惊恐。好人莫吉把我们放下来,他还帮矮弟姥拾起假牙,用清水洗干净才递给她。
  分身术又一次出现在这片忙忙碌碌不知所谓的时空里。很快,三个莫吉从灯光和月光交汇的地方走出来,扑倒在地上。我提议趁此机会杀掉逃犯莫吉:“他是逃犯,死在哪里都没人追查。”但矮弟姥阻止了我,她说从来只有别人欠她命,她不会欠别人命。她说莫吉这么容易就相信她,那么莫吉一定是个好人。“要不很蠢,要不很好,估计是个很蠢的好人。”她伸出手指到嘴巴里去调整假牙。在无数次的分身之中,她仿佛看清楚了事情的次序,所以,她又一次说,她就快要死了。
  杀手不能杀掉,还得帮他活下去。于是像往常一样,我正想将其他两个拖进土坑里,但却被矮弟姥阻止了:“要使用年老那个身体,年轻的那个就不能消失;年轻的消失了,老年和中年就跟着会消失,这是时间的次序。”
  “那怎么办?”
  “我来替他们消失,消失了的东西也就不会死了。”她说她下辈子要做一块石头,她还说了一些关于重量和平衡的话。我没听懂,或者说她没打算让我听懂。
  三个莫吉茫然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出门去之后,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各自散去,什么话都没说。
  他们走后,矮弟姥就躺进了土坑里。她将那盏煤油灯带进土坑里,而将她那副黑框眼镜留给我:“透过它,你会知道所有幸福和痛苦都是等量平行的。”她让我带着那箱钱和记命的本子到东州市区去卖牛腩汤,千万别再回半步村了。
  我刚摇摆着走出她的屋子,屋子就轰然倒塌了。这个情景与当年我和爷爷走出竹棚何其相似。矮弟姥消失了,她带走了一个隐秘的时代。但我们一直觉得矮弟姥没有死,她只是从土坑里遁走到另一个世界,秋风吹起的时候,她应该会回来,拄着拐杖或雨伞,只是没有人会认出她。
  第二季:灯影分身术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的好朋友施阳才回到育才图书公司。那一天的空调照例开着,玻璃门动了一下,施阳进来了。这个倒霉的教材推销员,他将好几个星期以前背走的那些印刷粗糙的教辅资料和世界名著,原封不动又背了回来。他十分自然地走回他的座位(办公室东北角最靠近垃圾桶的那张办公桌)。这时他才发现那把旋转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施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公司开除了,他很大方地朝那个慌忙让座的年轻人摆摆手说,没事,你继续忙着吧,我先去跟大家打声招呼。
  被玻璃屏风隔断的一张张办公桌因为施阳的归来而重新打通了经络,压抑的办公室里响起了久违的笑声。施阳给我们带回来一个消息:半步村小学关门了,许多农村小学都关门了,孩子少了,孩子们到城镇去上学了,想抢占农村小学图书市场的做法行不通。其实这个落后的信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但大家还是十分配合地装作大吃一惊,赞同他的业务判断力。施阳正想和我们说说半步村分身术的事,但领导刚好在这个时候进来,他将施阳叫进他的办公室,很直接就告诉他被解雇的事,让他到财务那里领走那点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工资。
  施阳离开了,关于他灯影分身术的传言,都是后来的事。离开公司那段时间,他过得很不好,来找我借过两次钱。他换过好几份工作,包括帮医院洗刷输液瓶、到一家狗肉火锅店的厨房帮忙杀狗、当过两家火葬场的清灰工,都不是什么正经的活计,但养活自己也没问题。问题是他正和一个女孩子在交往,约会吃饭看电影都需要钱,所以他来找我,在我的客厅喝了两壶茶,才开口提到钱。
  “就借一点,我尽快还。”他这么说,我当然要借他。可他第二次又这么说,我只能借他所提数目的一半,从此以后就再没见他的影子。
  开口借钱之前,施阳对我说过很多话,很多我都忘了,现在想起来,中心意思大概是他倦怠了,想找个人结婚。他说的这个人就是关满。女孩关满我们也都认识,她以前在我们公司做过一个月财务就辞职不干。大家都猜测她辞职的原因是因为另一个女同事,有人说她是同性恋或性冷淡。关满短发,清瘦,爱穿白衬衫,袖子挽得老高,要不是胸口傲人的双峰,大家都会把她当男孩。
  施阳说,他是在关满心情不好找人喝酒的时候将她搞定的。“搞定”的具体意思是上床,也就是说关满既不是性冷淡,也不是同性恋;但施阳又说,他总担心在床上得到就会在床上失去,所以正在努力。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得看向他的裤裆。他似乎明白我在怀疑什么,又补充说,他那方面很正常,他正在努力其他方面。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淡青色的粉末。我正想打开瓶子闻一闻,但他一把抓回去,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神秘兮兮地说:
  “这是半步村且帮主送我的礼物,他几十年前出海,带回一把淡青色的椅子,放在木宜寺中。不久前干手观音佛像倒下把椅子打碎了,这是其中一小块。我救了他的命,把他从枯井里背到停顿客栈,所以他送我这瓶药。”
  当我问及这玩意儿可以做什么时,他讳莫如深,跟我说了一个陌生的词汇:分身术。他说在半步村木宜寺,本来有三个和尚,老和尚悟木,中年和尚悟林,小和尚悟森,但他们是同一个人分身出来的,线性的命运被拆分成三个线段,三个人分别选择了人生的不同阶段去生活。然后呢?然后他们又变回一个人,就是且帮主。“三个水龙头同时打开,寿命就变得很短。”但对于人生冷淡倦怠的人来说,要活那么长干什么呢?
  所以,关满毅然接受了分身术的试验,她将一小撮药粉分三次吃下去。那天晚上,施阳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三个关满与他纵欲狂欢,他终于同时占有了一个女人的一生。第二天醒来以后,合成一体的关满蹲在墙角抽烟哭泣。她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人生如同一个揭穿了的魔术一样了然之后的另一种空虚。
  他们分手了。施阳捏着那瓶淡青色的粉末一言不发。自此之后,施阳仿佛是一个兜售迷幻药的色鬼,他用手机里的微信陌陌等软件找到附近愿意一起过夜的女孩,混熟之后就开始玩以一变三的疯狂游戏。其实说她们是女孩不太准确,因为他发现再老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候,再年轻的女人也有老了的时候,所以他的食谱广泛,口味越来越不讲究,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团队。其中不乏寂寞的富婆,她们给了施阳想要的性和钱,而坐在一旁观看年轻的自己翻云覆雨,常常看得泪流满面。
  这样一个游戏总有玩腻的时候,新鲜成了另一种倦怠。再加上无论如何节省,玻璃瓶里的淡绿色药粉也所剩无几了。施阳决定搬家,他想找一处江南古镇,摆个小摊,过另一种生活。他将东西重新整理打包之后,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入睡。他梦见大海,还有半步村的且帮主,他正驾驶着一艘大船,开进一处飘荡着三片乌云的海域。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并没有三片乌云,床前站着三个人。
  逃犯莫吉将他围起来。逃犯莫吉现在是三个人,拿着三把明晃晃的刀。他们说:
  “先生,你得帮帮我,我想合成一个人。”
  按照莫吉办事的规矩,施阳被倒挂起来。出租屋里没有横梁,也没有树权,所以施阳被挂在电风扇上。电风扇很古旧,平时转动起来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以飞下来用三片扇叶轻松削掉谁的脑袋。现在这把破风扇挂上一个人,它竟然还能吱呀吱呀缓慢转动起来。全身的血液倒流到头部,施阳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他跟随着风扇的速度匀速地旋转,眼前循环播放着三个莫吉倒转过来的脸。
  “你应该去找那个帮你分身的人!”施阳说完就咳嗽起来,他头晕眼花,理智告诉他一定要在死去之前说服眼前这个人。不,这三个人。
  “她死了。”少年莫吉说。
  “那个巫婆的房子倒塌,她被压死在里面。”中年莫吉说。
  “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种巫术,离开半步村之后,我从一名妓女那儿听说您显赫的声名。”老年莫吉显得很有礼貌。
  施阳强调被他分身的人都是一觉醒来就变成一个人,从来试过没有恒久的分身术,他也委实不会什么巫术咒语。但很快他就没有办法说句子了,他只能说词语,因为逃犯莫吉将一张泡湿的纸巾贴在他的鼻子上,他只能用口呼吸。
  逃犯莫吉将第二张纸放进脸盆的清水之中,又十分优雅地将纸巾拎了起来。纸巾在滴水,水滴越来越少,但施阳的呼吸却越来越急。
  “试试!我愿意……试试!帮你!我帮……我能……”
  莫吉还是将那张湿纸巾贴到他的嘴巴上,三十秒之后他才将施阳手上的绳子割断,施阳用手将纸巾扯开,贪婪地呼吸。莫吉不慌不忙,将他脚上的绳子割断,施阳扑通倒栽在床上。
  “谢谢!”施阳跪在床上放声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谢谢!我险些死了!刚才我以为我活不成了!”
  “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掉你,只是我喜欢按我的方式来,这样交流起来会比较直接高效。”
  交流是必要的,莫吉开始讲述巫婆的分身术。她所用的道具很简单:月光、镜子、一盏煤油灯、一把椅子、一副黑框眼镜。“没有什么灵魂机器?巨型发电机?”只有符咒一张,燃尽投入水碗之中,清水口服。念咒诵经,月光透过天窗照到木椅上,端坐,看一灯如豆照出好多影子,也看镜子中的自己如何被月光笼罩,直至镜子中那个人突然消失了,站起来,就能看到镜中人还坐在原地。然后……没有然后……然后就一头栽倒睡着了,醒来是已经是十八岁、三十八岁和五十八岁。“她还说什么没有?”巫术开始之前要等待月光移动照到椅子上。她说我们身边有很多个世界,只是我们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其实在时间之中重重叠叠有无数个自己,开门关门都有一个自己走进和走出,必须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恍然大悟。“我刚才快死了,确实就像自己要飞起来一样。”所以,你要将我合而为一,你看,我现在就是飞出来的。“分开了不是蛮好的吗?各过各的生活,齐活。”不跟你扯这些!你看,我们的喉结正在慢慢消失。三个莫吉同时仰起了头,果然喉结都变平了,难怪三个黑男人声音都很尖。中年莫吉扯了一下他的络腮胡子,那些用胶水黏上去的胡子就全掉下来了。
  老年莫吉说:“看吧,一分为三,我们慢慢变得不是男人,大概是怕我们分别都生一个孩子出来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再不变回来,那把柄就会消失不见了,现在每天短一点,快成太监了。
  莫吉很严肃,但施阳也不禁笑出声来。伴随着笑声竟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阿施,别笑那么淫荡,整栋楼都听到了,快开门!”
  来的是关满。关满带来了施阳最爱吃的竹笋面,她让施阳吃面,说有事跟他讲。施阳确实也饿了,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说吧,我吃完你也刚好说完,就可以走了。”
  “干吗?才分手就巴不得我赶紧走,难道家里有其他女人?你收拾东西呢,想跟谁私奔?”关满十分自信挺胸靠在椅背上,白了他一眼说,“那就直奔主题吧,我换工作了,跟了一个大老板,做他秘书。反正我也想通了,跟谁过都是过,还不如过得好一点,但是人啊,总是有那么多不满足,我跟他提起你的药粉,他很感兴趣,今天他生日,我想让他今晚高兴一下,你给一点药粉给我,行不?你慢点,小心噎着……你抹什么眼泪……跟你要一点药粉,不至于要抹眼泪吧?”
  “你走吧,药粉不能给你,给了你也出不了这门,你走吧。”
  “给一点,就三指甲缝的量,行不?”
  施阳没有回答,另一个声音回答她:“不行!”中年莫吉在关满背后,把门反锁了。老年莫吉和少年莫吉也从厕所里闪出来。
  “行啊!”关满站了起来,“哈哈,我以为只有我的想法变了,没想到你变得更快,竟然还玩起男人来了,性趣越来越广泛了!”
  三个莫吉同时亮出了手里明晃晃的刀,尖刀将关满脸上嘲讽的笑容全给逼了回去。
  施阳长叹一声:“你放过她吧,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傻丫头,我不是让你赶紧走吗!他迟早会杀掉我们的,他一定会灭口的。”
  “那个给你药粉的人也在半步村?他死了没有?”莫吉问。
  在出租屋里待了两天,逃犯莫吉还是决定让施阳带路去半步村找且帮主。他们分成两组,中年莫吉和关满扮夫妻,老年莫吉少年莫吉和施阳扮成一家人,以掩人耳目。出门的时候中年莫吉突然把施阳一把扯回屋里,对着墙上挂的一幅草书书法吼:“说说,上面写着啥字,我都琢磨了几天,每看一眼就纳闷这样乱涂乱画写的是啥?”
  “这是一个中学校长送的书法,上面写的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对影成三人?”莫吉喃喃念了两遍,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将画轴扯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不解恨还上去踩上两脚,“被那巫婆骗了!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三字!”说着他气鼓鼓带着关满走在前面。
  中年莫吉这孩子气的行动倒是把施阳逗乐了,他故意高声问:“我说莫吉们,要是干山万水回到半步村还是合并不了,咋办?”中年莫吉回过头来,双眼如炬瞪着施阳,片刻之后才掉过头去继续前行。赶到汽车站已经时近晌午,莫吉让关满去买了五张车票。一看时间还早,车没来,于是先找一家小店吃饭。
  吃饭的时候莫吉忽然问施阳:“你杀过人吗?”
  “我杀过狗。”施阳说。
  见莫吉的脸色一沉,施阳赶紧解释说:“我曾经在一家狗肉火锅店打工,杀过狗。怎么?杀人我不敢,杀狗还行。”
  “杀狗和杀人其实一样,没什么技术含量。你今天说得对,要是合并不起来……”莫吉停了一下,目光落在少年莫吉身上,“那就执行B计划,让他……”他用筷子指着少年莫吉,“让他……把我和那老头煮熟了吃掉!”听到这话少年莫吉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他眨了眨眼打了一个冷战,把碗筷放下不吃了。
  这很像一个笑话,但没有人笑。施阳后悔刚才谈论那样的话题,莫吉这刚烈的性子要急了大概真的会吃人。关满轻声对施阳说,他走起路来真像电视里的牛魔王。“牛魔王吃人吗?”
  这大概是夏天最后一个台风,午饭之前天热得像个焚尸炉;午饭吃完,大雨就下来了。水做的斜线东一阵西一阵,落在小饭店的塑料雨棚上,力道很大,跟刀砍一样。少年莫吉就是在这个时候借着上厕所的机会从后门跑进雨幕的。“都怪你!说什么吃人的事,把那孩子吓跑了!”寻不着少年,老年莫吉满肚子牢骚。但中年莫吉什么都没说,他询问了老板娘几个问题,便带着老年莫吉冲进了雨幕。
  “那我们怎么办?”关满茫然问。
  “逃啊!”
  “逃去哪?”她一掏口袋,五张车票还在,“对!到半步村去!他们以为我们跑回家,一定没想到我们还按原计划前进。”
  风雨中,汽车在盘旋的山路上行驶,就像行走在风口浪尖上的一叶孤舟。极度疲惫的关满靠在施阳的肩膀上,呼呼睡去,鼻息均匀,一种久违的感觉在施阳心中蒸腾。在无数女人的身体分合狂欢之中,在情欲极致细若琴弦的颤抖之时,他所感觉到如萤火虫般微明剔透的空虚,也许正是由于缺少了这样一个充满信任的依靠。或者说,我们一直都被安稳和癫狂交替折磨着,在不确定中追寻一种确定,在凝固之中又追寻着奇迹。
  施阳用手肘碰了碰关满的手臂:“喂,要不,我们进村去,就住那里,别再出来了?”
  关满的回答如针芒让我的好朋友施阳心中七彩的气泡无声无息便破灭了。她说,那村里蚊子一定特多,你多给我弄点药粉,我回去好给老板有个交代,你自己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跟你在一起尽是倒霉事。
  在那么一个瞬间,施阳认为他心中时时惦念的关满,与此刻话中带刺的关满正处于不同时空。
  “你们来求生,我却在等死!”且帮主隔着停顿客栈七号房间的门对他们说,“那个来放火的少年到了没有?哦,还没到时候,他快未了,他快来了。”
  施阳吃了一惊,这个胖嘟嘟的且帮主,一定在身体无数次的拆分之中清晰地预见了未来。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是固体的。”却依然一不小心就习惯性脱臼一般又走出来一个分身。屋内一灯如豆,却人影散乱,他必须满屋子找到他的分身,然后像穿袜子一样重新将他们穿在身上。
  停顿客栈的老板金满楼请施阳回到楼下小坐,他说:“你们这些分身乏术的人,竟还能回到这山谷里来,年轻人,好好喝杯甜酒吧!”他给施阳倒了一杯酒,摇了摇头说:“帮主疯了,他说有人要来烧掉我的客栈,让我快跑。”他又摇了摇头:“我不走,要烧的话,连同我一起烧死。”关满问他知不知道一把可以做成粉末的淡青色椅子,金满楼笑了,露出他金灿灿的大板牙:“都被帮主吃掉了,他吃掉了一把椅子。你们都想吃椅子,你们都生病了。”
  脸色苍白的少年莫吉来到半步村时,已经是四天后的事了。他是从东州市区步行进山来的,山路漫漫,这个铁块一样的少年走得跟风一样快。施阳在看他身后有没有跟着谁,他十分果断地告诉他“他们不会未了,或者已经未了。”施阳就不敢再追问下去。他走那么远的路,开始并没有打算来放一把火将且帮主烧掉的,但他吃完一碗竹笋面之后却这么做了。大火刚好烧掉七号房间里面的所有东西,但很快就被金满楼放置在七号房间楼上那七个大水缸里的水给浇灭了。大家都知道是他放的火,于是顺理成章报了案,这个干净的少年就成了一个少年犯,十五年之后还会是一个逃犯。被带走之前他对施阳说,他打开门时屋内灯影摇曳,且帮主已经微笑着自己燃烧了起来,仿佛一盒焦急等待的火柴遇见了一丝火花,一支火柴着火了,接着全部火柴着火了,都迫不及待就完成了各自的命运。
  第三季:平行分身术
  巫婆矮弟姥死后,我从半步村搬到东州市区居住,继续卖我的牛腩汤。跟随我一起的,有一个箱子,一个本子和一副圆形黑眼镜。如果你听说过半步村的巫婆矮弟姥,你就知道箱子里装的是钱,钱当然是巫婆矮弟姥留给我的,有多少?不知道,因为我并不打算打开它;本子上记录了一些人的名字和一些符号和数字,像是一个账本;还有那副眼镜,看起来很酷,但据说戴上它,在午夜时分就能看到鬼,我胆子小,不敢戴。
  接下来我故事的重点,并不是钱也不是眼镜,而是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娶了一个哑巴老婆。这件事如果发生在英国威廉王子身上,大家都觉得很浪漫;但如果发生在我,一个跛脚的傻子身上,很多人会觉得难以置信。初来乍到一切不熟,我先在东州市区溜达了两天,漫无目的地转悠。那天大雨过后,我穿过一条老街,看到一间小店,开着一扇门和一扇窗。从门口可以看到里头挂着很多衣服鞋帽手提包,从没有玻璃遮挡的大窗户可以看到有一个女孩子在里头画画,抬头一看,有一块斑驳的木匾挂在上面,写着:雪竹公主手绘。
  我走进店里去,女孩一动不动,也不抬头,她的目光专注于她的笔尖。她的画笔沾着颜料,正在一个白色的手提袋上画龙猫。她的竹青色裙子被收拢起来夹在膝盖中间,并拢的膝盖上放着画板,那个手提袋就摆在画板上。我对她的专注会心一笑,继而转头看这间小店。小店很小,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完,但用心细视就会发现所有的衣帽上都有一幅清新的小画,画着迎风而立的少女或者胖嘟嘟的叮当猫,线条干净,落落大方。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画画,她的侧脸很美。没想到这小城老街的姑娘,看起来居然比乡村姑娘还要清澈。我准备离开小店时,她抬头礼节性地对我笑笑,更美,美得像一条蛇,一直钻到我心里去了。我一时间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我小时候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但我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没有一本书里头描述过现在的感觉。
  我走出手绘店,一眼就看到对面有一间关门的店铺。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生成。几天之后,附近的居民就都知道,在手绘店的对面开了一间“矮脚猫”牛腩汤店,开店的是一个跛子,样子腼腆,人称傻正。傻正这个名字朗朗上口,叫的人都笑了,我也笑口迎客,加上我十多年的牛腩汤手艺,很快就为这条小巷增添了一些人气。一些人会选择从小巷这边绕过去,多走几步路便可以顺手带走一份十分美昧的牛腩汤回家。不到半个月,我慢慢就和周围几条街的人混熟了,彼此可以轻松地开着玩笑。我也毫不隐晦我的目的,我向每一个人打听手绘店这位姑娘的情况。人们开始总是一愣,然后点头哈哈笑了。
  “你这跛子,看上对面的哑巴了?”
  “她是个哑巴?”我内心倒是一阵高兴——这下好了!大家都是天残地缺,也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我心中的石头落地了,感觉离成功又近了一步。然而跟一个哑巴相处,会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好多年没见过哑巴了,这让我想起死去多年的哑叔。哑叔那么憨厚,经验告诉我哑巴都是好人。
  “但听说她在隔壁城市有一个恋人……”我心里一冷脸色大变,街坊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瞧,这脸上挂着茄子……逗你的!好好追吧,我们都看好你!你迟早成为十二指街最会煮牛腩汤的情圣!”
  我还没有展开追求就开始造势,哑巴姑娘谭琳一定听到了风声,她傍晚关店门的时候,总是用眼角很紧张地往我这边瞄。在出门回家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踏着碎步,却不敢再朝我这边瞄。
  我的顾客里头只有一个人反对这桩婚事,他叫梁伯,他要大家叫他梁哥,说他没那么老,但大家看他头上花白的短发,就都还叫他梁伯,叫起来比梁哥顺口。梁伯负责附近十条街的清洁卫生,每天一大早就推着垃圾车哒哒哒碾过石板路收垃圾,他干活不紧不慢总得忙到晚上才回去。有时候收工比较早,他就呆在我店里抽烟聊天吃东西,一直到我关店才回去。按他的说法,老伴死得早,回去孤灯对影连个鬼来聊天都没有,太孤单。梁伯爱喝牛腩汤,经常靠在我门口的柱子旁边的长凳上坐着,嗦嗦嗦就吃完一碗牛腩汤,每次都一定要我再给他添一点汤“太咸了,加点汤。”其实他就是想多喝一口汤而已,我也乐意成全他,多往他碗里倒两块牛蹄筋。
  下雨天,大街是不用扫的了,生意也冷清,店里就我和梁伯两个人。梁伯把头靠在那根木柱子上,对着天空说:“傻正啊,别说梁哥没劝你,对面那美人你要不到,你没那命,别搭上一生好运气啊。”
  “您老的意思是我没那好运气,娶不到美女做老婆?”
  “你还是不懂,她不是哑巴,只是有点不正常,”梁伯的手指在脑门的位置绕了两个圆圈,眼睛瞪得斗大,接着说,“她会说话,只是不跟我们说话,我有一次就见到她倒立着在跟一块石礅说话,就这样,两手撑地,长发都垂到地面上;还有一次我倒完垃圾回家,在巷子里就见到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打,但巷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你们年轻人不懂,老一辈的人说这叫鬼上身,反正就不太吉利,你最好别靠太近。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大家不是觉得诡异,早就被人娶回家了。”
  梁伯的一席话把我说得兴奋不已,内心充满了好奇,但又有一点害怕。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戴上那一副黑框眼镜,对于矮弟姥留下来的分身术理论还不怎么理解,更不懂得平行时空中每个人和他自己有着什么样的错位,又如何在某个通道共享不同的时空,所以觉得这个老头危言耸听,可能是他一时眼花没看清楚便加入自己十分迷信的猜测。
  我正想多问一句什么,谭琳刚好关了手绘店,撑着伞十分从容地从店门前走过,她的白裙子在雨中更如一朵百合花,我看得眼睛都发直,连梁伯的叹息声都顾不上了。梁伯断定我已经走火人魔,也没什么好说的,十分扫兴便举着黑伞走进雨幕回家去了。
  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我必须找个机会亲近谭琳,还要向她送花,从一朵玫瑰到九十九朵玫瑰,我必须经历种种考验,最后谭琳才允许我跟她做朋友,从普通朋友到有好感的朋友再到真正的男朋友,少说也得半年时间;若想解开她身上的纽扣,那就更加遥远了。
  但不是的,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说起来我要感谢那个台风。那可能是那年夏天最后一个台风了吧,只知道这个台风向东州刮过来,然后就和往年一样,这个台风并没有打中东州,都按照惯例吹向西宠。所以照例是闷热过后的倾盆大雨,大雨时下时停,下了好几阵,在临近中午的时候下了一阵暴雨,整个天空好像翻过来。雨水并没有把我的牛腩店冲走,却带来了莫吉。
  巫婆姥弟姥在没有去世之前曾经做了最后一场法事,那就是将凶悍的逃犯莫吉一分为三,将一个莫吉均匀变成少年莫吉、中年莫吉和老年莫吉。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中年莫吉和老年莫吉没有任何征兆就跑到我的店里来,他们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最后才看到我。看到我之后他们愣了三秒,我想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不就是巫婆旁边那个瘸子吗?”——他们如获至宝,很快像捕捞到一条带鱼一样将我倒挂在牛腩店里屋的横梁上。被绑着双脚倒挂在横梁上,这是多么熟悉而痛苦的感觉,我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血液倒灌感觉快透不过气来。
  “我帮你把脚绑紧点,多挂一会,两条腿拉整齐,你大概就不会瘸腿了!”逃犯莫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轻车熟路,我不得不承认他如果愿意到工厂里去,一定是个好工匠。“啪!”绑好之后,他还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哎哟,屁股上还有文身?猫头鹰?”
  “还是这样倒挂人,你们一点都没有进步!”
  中年莫吉没再理我,他将老年莫吉扶到墙边的沙发上坐好。老年莫吉刚才跑步过来,已经累得像一条伸舌头的狗,嘴里老说着“不行了不行了身体不行了”之类含糊不清的话。
  “你把少年莫吉藏到哪里去了?”
  我告诉他我只对女人感兴趣,藏一个小孩我暂时没有恋童癖。
  “他走丢了,”老年莫吉边喘气边说,“但他不可能会走丢的,我们三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我们知道他来到你这里,藏在某个地方。”
  “你们一定弄错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在这里捣蒜泥,没有什么生意,也没有什么客人到店里来。”
  “不可能弄错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弄丢他自己。”中年莫吉脾气一直不好,他好像随时都想对我动粗,严刑拷打。
  老年莫吉说:“他躲在一个箱子里。”他半眯着眼睛感觉道。
  中年莫吉说:“我到外面去看看,好像在那个方向,你看着这个傻子,不能再让他跑了,他是巫婆的助手,多少应该会一点法术。”没等我辩解我不会法术,他已经大踏步往外走。我突然感觉到非常糟糕,他走过去的方向,正是谭琳的手绘店。
  果然,过来不久,我心中的女神谭琳,就被中年莫吉拖进来。莫吉一手抓着她一头秀发,谭琳就这样弯着腰像一条上钩的鱼被拉了进来。这个可怜的哑巴姑娘嘴巴里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莫吉在他屁股后面又摸出一条绳子来,不顾我的反对,他将谭琳也倒挂了起来。就这样,我心中的公主也没有意外地被倒挂在横梁上,她长发如黑色的瀑布冲向大地,长裙翻过来倒垂在腰上,白皙修长的双腿尽头是一个性感的黑色四角内裤。我承认这个时刻想人非非是一种犯罪,但我无法自己胯下大动,把柄将裤子高高顶了起来,一览无遗。
  两个莫吉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傻子,你倒是挺淫荡的,看见人家姑娘的玉腿就开始升旗了?说吧,把小莫吉藏在哪里,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就只有你们俩。你们说吧,省得我们还要去搜——要是傻子说出来,我就把这姑娘的衣服扒掉让你兴奋个够;如果姑娘先说出来,我就把这傻子给阉了。”
  “她是个哑巴姑娘!”他们想让一个哑巴说话,我怕我迟早得被他们阉了,“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哑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那看来得先把你个阉了。”中年莫吉笑嘻嘻,手里捏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你才是哑巴!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谭琳突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心中暗道看来梁伯是对的。她能开口说话,而我一无所知,那我就更快被阉掉。
  然而这个被倒挂过来的谭琳不哭也不闹,她说:“你不能阉了他。”她说完脸蛋都羞红了,只不过这种羞红被掩藏在倒挂的脸色涨红之中,只有我才能看得出来。我登时明白了谭琳的意思,这个孤独而单纯的姑娘,她似乎一直在等我走过去送她玫瑰,而一天天过去,我一直没有。我是个胆小鬼。
  一阵清风吹来,店门口煤炉上的牛腩汤刚好这时候烧开了,一股牛腩汤的香昧从外面飘进来。老年莫吉吞了一口口水,说今天中午因为少年莫吉溜掉了,午饭也没吃饱,这么一折腾累得要命,得先弄一碗牛腩汤来压压惊。说着兀自走到外面,拿起瓷碗就开始盛汤,还问中年莫吉要不要。中年莫吉也跟了出去,两人乒乒乓乓打翻了两个茶杯,开始在外面吃着牛腩汤。
  他们走开了,我问谭琳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是不是她藏起来的。这小妞果然单纯,她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便笑了,接着问,她能开口说话为什么大家叫她哑巴。这回她没有回答我怎么知道,而是说:“我说的他们都不信,说我乌鸦嘴,就干脆不开口。”我十分惊讶,心想一个人装哑巴为什么能装得这么像,瞒过了整条街的人,这得有多深的城府啊。谭琳见我皱眉头,以为我害怕,笑着问我:“你胆子就真的那么小?你那个矮弟姥婆婆就说你胆子特小,让我耐心一点。没事的,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情景,以前好像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吗?”
  她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明白,就是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感觉这个场景似乎什么时候发生过。但我还是苦笑着告诉她:“这以前真的发生过,那时候巫婆矮弟姥还没有死,我和她也是这样被倒挂在屋梁上,这是莫吉作案的风格——把人倒挂起来,有的人就这样被挂晕了,有的人就被放血,割开血管,在我们下方放上一个水桶,能盛半桶。”
  我本来想吓唬她一下,但谭琳并不怕,她说我要是看到她看到的一切,就不会觉得怕了。
  “咦对,你怎么知道矮弟姥?你认识她?”
  她撅着嘴不想说,我催促了一遍,她才说:“所以人们都说我从小就是阴阳眼啊,你看,矮弟姥和我姐姐这时候就蹲在天花板上聊天呢!”
  我的眼睛向外面的天花板和里面的屋顶张望,什么都没看到,忽然想到这丫头可能是在吓我的,就像我刚才吓她一样,便骂道:
  “死丫头,别胡说!他真的是个杀人犯,你别不信!”我决定转移一下话题,“你就一个人看店?不孤独吗?”
  “两个人啊……我说你又不信了吧,我和我姐姐一起看店,只是你看不见她……他们马上要来了,他们等一下有一个人过门槛得摔一跤,你看着,别不信……”
  果然,两个莫吉走进来的时候,老年莫吉摔了一个四脚朝天。他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还嚼着一块牛腩,也不管谭琳在笑话他,便和中年莫吉一起爬上隔层去了。这间店铺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做生意,后面是房间,中间有一扇门相通。小房间用几根横梁搭了一个隔层,我铺了席子睡在上面。他们先后从木梯爬上去,边爬边喊:“小莫吉,我看到你了,出来吧!”
  小莫吉并没有被带下来,带下来的是一个箱子。箱子被打开,吸引莫吉眼球的并不是满箱的钱,也不是那个破本子,而是那副眼镜。
  “就是它!”一个莫吉对另一个莫吉说,“我们就是戴着这眼镜一个人变成三个人的,弄得现在胡子消失鸡巴变短,男不男女不女的,你这瘸子,赶紧把我们变回来!”
  中年莫吉有点气急败坏,他将一把明晃晃的刀搁在我两条大腿中间,表示随时都可以将我从中间破开一分为二。我赶紧告诉他,即使要合成一个人,那也得找到他的第三个分身,那个被他吓跑不知去向的少年莫吉。再说了,巫婆矮弟姥已经死去多时,如果操作不当,少胳膊少腿,或者跟我一样变成一个瘸子,那岂不坏事?
  还没等我说完,中年莫吉和老年莫吉便一起冲出门外,不多时,少年莫吉便被抓了回来。
  少年莫吉躲在一面镜子里。
  那面试衣镜我见过,它原先就挂在谭琳的雪竹公主手绘店正对门的墙壁上,很多客人会把各式各样的手绘包搭在肩上对着这面镜子看看是否合适。
  少年莫吉在大雨之中跑到这条街,他闪身进了手绘店,对谭琳说:“姐姐救我!”就这样他一直躲在手绘店隔层上的箱子里。他隔着雨幕听对面牛腩店里的声响,但什么也没听到。过了很久,他忍不住下楼来,蹑手蹑脚打算往外跑,却发现两个莫吉已经闻到他的气息,正从牛腩店里冲过来,慌张之中少年莫吉掉头往手绘店里躲,不料一头撞进镜子里出不来。
  这些被分身的人,都是无法在镜子之中看见自己,却可以消失在镜子里。
  所以这面镜子被带进牛腩店,中年莫吉抱着镜子对我说:“瘸子,现在人齐了,赶紧帮我们合在一起!”老年莫吉翻看着那个破本子:“这里头有没有记录了什么方法?”
  “我知道怎么做,但你得帮我们解开绳子!”谭琳说,她回头看看我,“没事的,矮弟姥在天花板上看着我们呢!”
  我们终于被解开绳子放了下来,被挂得太久,我头晕脑涨扶着墙才勉强站了起来。谭琳也站着,但直立的谭琳是另一个谭琳,忧惧布满她的脸,她张口咿呀几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很快,谭琳沿着墙边弯下腰去,她两手撑地,靠在墙边倒立着。
  “不用怕,刚才是我姐姐。我必须倒立着,我站直了就不是我,就会成为我姐姐,她是哑巴,就没法跟你们说话。”
  她让我戴上那副眼镜。我戴上了,在我眼前是一个倒立悬空的世界,矮弟姥和另一个谭琳果然正头朝下屁股对着天花板坐着。矮弟姥朝我摆摆手,她手里有三个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牵着莫吉的三个分身。从她的角度看来,三个莫吉正像三个倒立的风筝飞在天上。然后我看到另一个我,也在我的上空,头顶对着头顶,看着我憨笑。一个平行的世界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忽然想起矮弟姥临时之前对我说的话,她说:“戴上它,你会知道所有的幸福和痛苦都是等量平行的。”
  我听不到他们说话。但谭琳显然听得到,她让我取来一枚小镜子,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我只需要将小镜子对着大镜子,轻轻一拉,少年莫吉就从镜子那一头被拎过来。中年莫吉正想伸出手去揪少年莫吉的耳朵,但被谭琳吆住了,谭琳说,老老实实站好,才能用镜子将三个分身都收集在一个镜子里,然后才从平行的世界里将那个人给拖回来。“不是我说的,是矮弟姥婆婆说的。”她最后这样强调,增加了她这番理论的权威性。
  逃犯莫吉按照老中青站成一排,他们分别占有了一个人完全不同的三个人生阶段。作为三个被虚拟的人,他们像是三个空空的酒瓶,等待着被回收再造。倒立的谭琳要我取来那个笔记本,她口中念念有词,说要将账本上的这一笔灵魂交易一笔勾销,然后果真就将其中的一张撕了下来。三个莫吉望着那个破笔记本,这个时候他们内心都掠过一丝恐慌。那张写满奇怪符号的白纸被撕下来的瞬间,他们居然感觉到一丝疼痛,只是不知道痛在哪里。
  倒立的谭琳有一丝巫婆的味道,她的声音仿佛从大地深处发出来,果断而有力。她让我点了一盏灯放在地板上,再让我将小镜子举起来,举到老年莫吉的头顶上。在煤油灯熟悉的苦昧里,老年莫吉就这样成为镜子里那个跟他头顶对着头顶的人,在空气里凭空就消失了。镜子慢慢移动到中年莫吉的头顶上,代表着逃犯莫吉性格中凶残一面的镜像,同样在摇曳的灯光里被吸进了镜子里,成为一个头朝下站在天花板上的人。老年莫吉和中年莫吉这个时候像服装店里两件重叠在同一个衣架上的两件衣服,他们的影子服帖地重叠在一起,仅仅需要少年莫吉的影子,这样一个人就完整地倒立在镜子里。
  少年莫吉有一丝紧张地等待着。在对面隔层箱子里躲着的时候,他甚至想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让中老年的自己停止对自己的搜捕,但举起剪刀时他发现他竟然连划伤自己皮肤的勇气都没有。这个一脸稚气的少年,他开始讨厌他自己,但却又不得不和他自己以及自己的未来和平相处。
  现在,这只可以修复自己的小镜子已经慢慢向他的头顶移动,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傻正,不在家?躲在里头干什么,给我来一碗牛腩!”来的正是梁伯。梁伯的声音让我一怔,但就在这个停顿的时候,少年莫吉一跃而起,将我手中的镜子夺了过去,同时低头吹灭了地上的煤油灯,我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少年莫吉抓着小镜子往外跑,整个世界也跟着他往外跑去。他一头将毫无防备的梁伯撞翻在地,一眨眼工夫,这个野蛮的孩子就消失在雨幕之中。数日之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在半步村烧掉了停顿客栈的两个房间被抓起来。如果没猜错,那只收藏着他中年和老年镜像的镜子大概也在大火中消失了。
  而现在,我要做的是将在地上捂着肚子的梁伯扶起来。他一把扯下了我的黑框眼镜:“今天中元节本来就容易闹鬼,你还戴着黑眼镜干吗,不吉利!刚才是谁家的野孩子……你们俩在……”他看到哑巴谭琳从我的屋里羞红着脸低头走出来,仿佛猜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快就……你们聊,我不吃了,先走了!”
  他不理会我的客气挽留,披着雨衣就走了。
  谭琳站在我的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没有直接回到她的店里。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正在看着她,又低下了头。她退回屋子里,将地上的箱子、本子和我手里的眼镜一起收拾好,将煤油灯放回了灶台,然后举着自己的试衣镜准备搬回店里。但镜子太大,她挪动起来有点吃力。所以由我帮她扛过去,她跟着后面,我摆好镜子的时候,她低头向我一个鞠躬。我在她鞠躬的这个瞬间,一把将她抱住倒转过来。当她头朝下的时候,那个活泼开朗的谭琳就出现了。我问她一个身体居住着两个人的感觉如何,她说就像两个人开着一部车,她现在坐在副驾驶座,有时觉得车快了,有时觉得车慢了,但都操控不了。
  她问我喜欢哪一个她,我当然回答两个都喜欢。她说爱她哪里,我说爱她那双无邪的大眼睛——她的眼睛真美,像两条游动的金鱼。我说我是一个跛子,本来就是一个不对称的人,身上有着不对称的生长速度。经过这一遭,我更相信一个人身上存在着重叠的时间。谭琳说她担心婚姻这样一种生活形式会阻挡一个人追求新奇的脚步,而我为了哄她高兴,声称我在她身上已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抱着倒立的谭琳在手绘店里转圈跳舞,丝毫没有留意到去而复返的梁伯带着六七个街坊邻居,正站在我的牛腩店里,隔着雨幕看我抱着谭琳像只蜜蜂那样一颠一颠地说着情话。
  经此一役,我们的婚事算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谭琳带我去见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一个瞎子,脖子没有力气支撑头部的重量,只能将那颗肥胖的头颅暂时安放在右边的肩膀上。所以我走进她家里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歪着摆放的大椰子。大椰子对我笑,问了父母姓名及家庭情况以后就没有更多的话,只说好:“好好好!这样好!”他自始至终都这么说,最后说:“我是个瞎子,只希望我女儿别变成瞎子就好。”这句话意味深长,我理解的大意是希望他女儿谭琳别看走眼看错人,所以信誓旦旦加以保证。“我有钱。”我告诉我的老丈人,我准备用矮弟姥留给我的钱去买一套房子,那钱是她留给我娶老婆的,这算专款专用,不会用错地方。老瞎子颤抖着移动了一下他手中的拐杖,说房子不用太大,房子越大想要的就越多,够住就好。但这句话我也没听进去,因为那时我正看中碧河边上一套临河的大房子,我把箱子里的钱数了一下,购房之后刚好略有剩余,可用于装修和结婚旅行。
  幸福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到泰国的海边度完蜜月回来,皮肤都晒黑了,心里却充满了阳光。因为我完全领会了倒挂会成为另一个人的美妙之处——这相当于我一次就娶了两个老婆。但回来之后谭琳就一直忧心忡忡,一周之后,她的瞎子父亲就坐在马桶上走了。悲伤也被葬礼的程序按部就班地稀释了,谭琳哭不出来,我也哭不出来。直到安顿完一切之后,谭琳回到家里,才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她哭完就去手绘店画画,不眠不休画了一天一夜,便在画架旁边沉沉睡去。在我无比担忧的目光中醒来之后,她对我说,我要一心一意对她,因为我已经成为这世上唯一爱她的男人。我当然满口答应,但我的哑巴新娘摇摇头,她在画纸上勾画了两个牵手的女人,然后将其中一个画掉了。
  “你不能都要,得做出选择。”我知道她正这样对我说。她很显然要求我对婚姻、爱情和性爱都提高到信仰的高度,不可三心二意。
  我告诉她,我很难取舍,她身体里的姐妹俩我都喜欢。
  “谁规定专一的爱情就不能同时爱上两个人?”我反问她,我如何能在她们两人之中做出一个选择,一个羞涩一个活泼,这不都是叫谭琳么?一个魂灵两个肉体,一个肉身两个灵魂,不过是一张扑克牌的正反面罢了。
  但谭琳不吃这一套,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到了夜里,她也不允许我再玩那个翻转过来的游戏,我反复劝说,告诉她一个身体翻转一下,不过就如同一本小说的两种读法,并没有任何不妥。
  但谭琳不肯。
  我开始想念那个活泼的谭琳,她火辣、大胆,能十分容易就刺穿我的身体将我的欲望抛到顶点,每次都带给我颤抖的惊喜。那个被囚禁在天花板上的谭琳很显然也在反抗,她想要的,天花板上清冷的世界并不能带给她,她需要火辣地燃烧。
  但我看不到她。谭琳把我的黑眼镜和破本子都藏起来了。仅仅有一次,我偷偷将那个黑眼镜戴上,便发现倒挂的谭琳早就将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只是我一直视而不见。我看到她的脚下垫着高高的椅子,支撑着她倒垂下来,和我接吻。
  “用平行分身术,将我和她分开,求你。”火辣的谭琳说,她想回到地面上来,要平等的竞争,她不惜耗费一半的寿命。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
  而另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出现了,她含着泪,要我摘下眼镜,不然——
  “我就从这窗户跳下去,跳到碧河里去,你连尸体都捞不到!”哑巴谭琳用手语十分清楚地这样说,“我想我们得有一个孩子,如果用平行分身术,那就永远也别想有孩子了。”
  是的,结婚这么久,她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
  “你要孩子,对不对?我们都想要,对不对?”她用笔在画纸上这么写道。
  我点点头。她伸出手,要我将眼镜递过去。我只能递过去,她一把将眼镜扔出窗外,刚好落人浩荡的碧河之中——“要不眼镜扔进碧河,要不是我跳进碧河!”
  在这空空的大房子之中,她满眼泪水站在那里,像一个掉进水里的孩子在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举起她的画笔,折断了,并用折断的笔杆刺穿自己的左眼。同时哑巴谭琳开口说话:“我会补偿你,给你一个孩子,给你一双阴阳眼,我会永远爱你!”我扑过去,抢下她的笔,救下她的右眼。
  “你不能什么都要,你得做出选择!”
  没有一种处理欲望的方式是正确的。如果有第二次相遇,我还会做真正的傻子,去娶一个羞涩而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哑巴。大概有些事情仅仅是被完成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用全部灿烂去包围它,再用一生的时间去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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